最近发现一个道理：文以类聚，片以群分。就像我一搜索迅雷上西班牙电影就出现一片活色生香的海报和刺激挑逗的片名，看豆瓣上关于《梦旅人》的评论，蓦然发现满地都是郭敬名。是啊，岩井俊二，多么唯美，多么残酷，多么忧伤，足以让人把评论写成二度创作的文学作品——不过，我还是选择用理性一点（或者说枯燥一些）的方式来阐释这个故事，一个关于成长的寓言。 在某种意义上，成长是一个痛苦的过程，一个人的成长史就是不断的挫败史。成长是里比多的压抑，是俄狄浦斯情结的克服，是棱角被消磨殆尽，是理想不断向现实妥协——总之，去接受一套规则，建构一个社会化的主体。然而，《梦旅人》的问题不在于这一痛苦的过程，而是过程甚至没有被完成。在我看来，三个人，有着三种挫败的方式，只是这挫败来得太过沉重，超过了他们所能克服和跨越的极限。在病理意义上，他们成了精神病；在常规意义的“成长”中断了的地方，他们开始了——或许是用另一种方式完成成长——梦的旅程。可可，一个仍然停留在想象域中的“婴儿”，一个在镜像中自淫的“天使”。在她偏执的想象中，父母就是造物主，世界从她出生时诞生，因她死亡而消亡。用精神分析的一套语言说，她像婴儿或原始人一样沉溺在一个物我不分的“场”中，她没有分裂出“我/世界”的二元对立的意识，也就更说不上对“我/他人”的区分，没有经过差异与排除建立起自己成熟的主体意识。“我/世界（包括他人）”互相依存，融为一片，不成熟的主体与客体在里比多的力场中不断被卷入或排除，不断转化变换着，我即世界，世界即我，我与世界同一。从她不能把自己视做主体来看，她是没有建立起自我中心的；而没有自我中心也就没有客体的观念，那么她又是极度“自私”的。我想，在她亲手掐死孪生姐妹时，恐怕对杀人行为本身都浑然不知，甚至不能区分二人，“她就是我，我就是她”。可可对松毛的感情——我实在不能认为那是爱情，仍然是幼儿般的肆意的情感投射，不要以为她说“我来赎你的罪”是一种爱情牺牲，那倒更像是一个儿童游戏。最后一场戏，不同于我们以前看到的自杀，没有深刻或煽情的遗言，没有内心的矛盾挣扎，从说完最后一句台词，到抬手扣动扳机，是那么随意，麻利到让我们反应不及，也许在她开枪的时候，都不太清楚死是怎么回事。残酷？那只是我们旁观者一相情愿的伤感，我想可可本人不会这么觉得，她一直就是一个孩子（更准确的说是幼儿或原始人），像孩子一样杀人，像孩子一样旅行，像孩子一样去爱，最后像孩子一样自杀。我不愿说她是“纯洁”的，因为“纯洁”隐含着“善”的价值判断。对于可可这样没有清醒的自我意识、不能发挥自由意志进行选择的人，道德并不适用，那是她完全不知道的东西。正如牧师所说，她是一个黑天使。“天使”是因为她的本真（似乎也有善的意思，但我使用这个词不包括伦理性质，暂时想不到更合适的）；而又是黑色，因为停留在想象域中的她永远是混乱的、有进攻性的、自我专注的，在与象征世界遭遇时，她注定是危险的、受挫的、最终被压制和消灭的黑天使。小悟，三人中比较弱一些的角色，对他的表现并不多，也没有明确地说明他的病因为何。但从他手淫的情节来看，或许是缘于青春期激增的肾上腺素——难以抑制的性幻想和性冲动，而又不得不受压制被扭曲的性压抑和性苦闷。松毛，受到一个中年猥琐变态男的性侵犯，那是他永远也摆脱不了的噩梦。他或许是三个不正常的人中最“正常”的一个——既不像可可那样精神不发展，又不像小悟那样，被原始的性欲驱动着偏离了正常人成长的轨迹，他没有停滞或压抑，而是与成人世界惨烈的交锋和撞击。他遭受了一个象征着父辈、权威、成人世界的压迫和蹂躏，又反过来亲手杀死了这个“父亲”、权威、前辈，虽然与恋母无关，也多少有那么点弑父的意味。然而，屈辱、愤怒、恐惧、愧疚交织在一起，压垮了年轻的松毛。他是叛逆的、疯狂的，又是脆弱的，有着沉重道德感的。他与幼稚的可可心血来潮完全不同，“赎罪”、“得救”、末日观念，那是他认真思考过的事情，虽然他也未必真正懂得基督。可可的一句“让我们去看世界末日吧”，使三个人开始旅行，但是这“世界末日”的念头却是松毛早就怀有的祈祷。如果说可可鼓励起大家行动的勇气和决心，那么松毛更为关键地奠定了旅行的基调，他是意义所在，是行动的大脑。于是，三个人走上梦的旅程，目标——世界末日。既然不能被象征秩序接纳，干脆祈祷这排斥、压抑、伤害他们的世界毁灭，而他们自己也在同归于尽中“得救”——无论之前如何，走到时间的尽头，“成长”也就被一刀切般完成了。特别是对松毛而言，他既不能谅解伤害过他的世界，又不能摆脱内疚和自责，只有世界末日，摧毁他仇恨的对象，也牺牲掉自己，赎自己的罪。然而，即使是梦的旅程也并非自由自在，梦的世界也并非无边无垠，它只存在于那么一道窄窄的围墙之上。墙的外侧，是他们不能进入的象征域，他们在那里被排斥；墙的内侧，是秩序为他们这些不成立的主体指定的身份和位置（精神病），他们在这里被隔离。只有在围墙上，他们才是梦旅人，在围墙上，他们才有梦旅程。但是要小心，因为围墙的两侧，就是梦想破碎的地方，围墙的尽头，就是旅途的尽头。小悟掉队了，跌落了，就再也不能返回，无论他多么手忙脚乱地努力，不过是如同溺毙的绝望挣扎，那清脆而残忍的喀嚓一响，折断的不只是他瘦长的脖子。松毛和可可走到了尽头，又如何？梦的世界终于与现实相接，才发现末日是一个轻飘飘谎言，松毛向太阳开枪，让我想起了加缪的那句话，“人类的呼唤和世界无理性沉默之间的对峙”，如同与无物之阵搏斗，向无阻力的空气挥拳，希望落空之后，连发泄愤怒都得不到回应。梦旅人的探险无非是第二次挫败，并将挫败暴露得更加彻底而已。中断了的成长，注定不可能再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