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的话：此篇影评是《杜琪峰电影<黑社会>（I,II)的人物设计和剧情解读》的续篇，议论以前篇的分析为基础。如果没有看过前篇的读者，建议先看前篇，再看此篇。


    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黑社会I》和《黑社会II》的主线，这句话是：这部电影讲述的是独裁者的两种诞生方式。第一部的林怀乐（阿乐）和第二部的李家源（吉米）一开始都不是独裁者，但结局都是独裁者。
    林怀乐一开始不是独裁者最后变成独裁者很明显，为什么说李家源也变成了独裁者？一、石副厅长和吉米的山顶谈判中，吉米虽然口头上并未答应石的要求，但从石最后说“谢谢，谢谢合作”可以看出，吉米以默示的方式接受了石的要求，正如吉米在深圳行贿被抓之后，石副厅长找他谈话，吉米问：“是不是我选上了做什么都行？”石报以沉默，实际上也是默示承认。二、吉米在山顶谈判结束之后，到死去的邓伯的棺木面前，将龙头棍塞在邓伯的手中，给邓伯陪葬。这是个很明显的线索。从第一部和第二部中可以看出，龙头棍是一条很重要的象征物。龙头棍在谁手里，一定程度上是合法性来源，第一部中阿乐和大D争龙头棍就是因为这个。但龙头棍作为合法性来源，其前提是话事人通过选举而不是世袭产生。正是因为话事人两年一换，所以需要龙头棍来证明话事人的身份（邓伯在第一部中向林怀乐讲述龙头棍的起源时语）。把龙头棍给邓伯陪葬，潜台词是以后话事人不用两年一换，不需要龙头棍了，和联胜永远姓李。三、电影以吉米的老婆怀上孩子而结局，不是偶然的。吉米听到老婆怀孕了，面色兴奋，激动地走上前去拥抱老婆，这也是有意安排。什么意思？李家有了传后人，为搞世袭制创造了重要条件。综上，李家源最后也变成了独裁者无疑。还有一个重要安排，那就是第一次选举，候选人（阿乐、大D）都不在场。但是，第二次选举，无论是预备会议（串爆提出郑志力是卧底那次），还是正式选举，候选人李家源都在场。而且，第一次选举是差额选举，第二次是等额选举。李家源为什么要在场？值得思索。
    上段说明两个人都由非独裁者变成了独裁者无疑。值得玩味的是，第一部和第二部实际上演绎的是独裁者诞生的两种方式：一、权力将非独裁者腐蚀成独裁者，林怀乐是例子。二、既有的独裁体制（石副厅长为其代表）培养新的独裁体制，李家源是例子。林怀乐被权力腐蚀为独裁者，在第一篇影评中已有分析。那么，既有的独裁体制是如何培养新的独裁体制的呢？其一，既有独裁者控制了资源的分配（在内地做生意），逼前来分一杯羹的人就范，也就是石副厅长说的：“以后过来观光旅游，我们欢迎。过来做生意，不行。”而且，既有独裁者会通过成功范例（新记）来诱使非独裁者往独裁的道路上走。其二，既有的独裁者暗中支持“信得过的人”（石副厅长语）顺利当选，再通过惠以好处（慷慨批地、修高速公路配合工程），投其所好（吉米想做生意，就一心助其把生意做大，帮他完成理想），拉拢信得过的人，让他愿意为了自己的利益（做生意）牺牲体制传统（两年选一次）。表现这一点的最显明的例子是龙头棍的争夺，在第一部里面是林怀乐和大D争，那还是内部事务，在第二部里面则是大陆公安全程盯住，主动拿出棍子，交给李家源。棍子由石副厅长交给李家源，象征性极为明显，相当于御赐、册封。上述两点，一打一拉，使李家源乖乖就范。
    试问，吉米为什么要接受石副厅长的要求，当独裁者，使和联胜永远姓李？原因很简单。吉米不想搞世袭，无非是不想自己一辈子做古惑仔，不想自己的儿子也做古惑仔。然而，后来他发现他的这些关切都无关紧要。为什么？是不是古惑仔，那是政府（公安）说了算，政府说你是你就是，政府说你不是你就不是。李家源想，只要政府支持我，说我不是古惑仔，那我还是古惑仔么？不是了。所以，成交。吉米接受石副厅长的条件，因为他领会了“政策”（石副厅长语）。在深圳被抓之后，石副厅长把吉米等人的身份证往茶几上一甩，说：“你们可以回香港了，没事了。”吉米拿着身份证问：“为什么这么做？”石副厅长说：“这是我们的政策。”请问，是什么政策？政策就是，只要和政府合作，你犯罪（行贿）都没关系，“查清楚”了，就是“一场误会”（石副厅长语）。
    石副厅长这个角色也甚可玩味。他是官方的代表，政策执行者。他一开始受官方委派到黑社会当卧底，当了一阵以后，回内地当公安，从大队长慢慢升到省公安厅副厅长。也就是说，他从一开始就是体制的效力者和维护者。一个人从年轻时候到中年，都在忠心耿耿地为体制奋斗，这是为什么？恐怕不能从既得利益的角度解释这个问题。这说明，独裁体制的确有它的吸引力，有市场。有这样一种人，他们的确对于专制独裁有自己的信念。石副厅长就是其代表。他们的信念为何？那就是石副厅长在山顶和吉米谈判时说的话：“我们不是不相信选举。我们是怕两年后选出来的人和林怀乐一样，搞搞震，扰乱社会秩序。”又说：“你是我们信得过的人。”这就是执专制信念的逻辑，而且，这也是持这种信念者具有典型性的说辞。相信人身依附，而不是相信体制选择，这是专制独裁者的特点。然而，历史告诉我们，持这种信念的人貌似是为了追求稳定、以和为贵，但是其实永远得不到真正的稳定和和平。和联胜自从出了独裁者，命运已若游丝，无从预测，远远不如“两年选一次话事人——元老院掌握实权——话事人对元老院负责”这一体制稳定。根据香港警署0记老大许警官的说法，别人选话事人比香港选特首早几百年，足见这一体制的稳定性。
    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地方，那就是本片所说的选举，不是基层选举，而是元老院选举、小圈子选举，实质是利益置换。选举根本就不是选举，而是元老院或者说核心元老的意见。在第二部中，还没有投票之前，林怀乐找邓伯谈话，邓伯就说：“下届当家是吉米了。”这怎么能称作选举？
    总结起来说，这部片子不是想讨论什么是真正的选举、什么不是真正的选举，也不是在肯定这个、批判那个，而是在认真地反思元老院政治的优缺点，以及独裁产生的原因。影片没有给出一个孰优孰劣的答案，但对于各自的优劣，都进行了深刻的演绎，进而引人深思。这就是本片深刻的地方。

写于2012年9月14日午夜